

作者:来秋
那是二十年前,中秋节单位放了一个星期的假,想想,已经离家大半年了,也不知父母的情况怎样,这期间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写信,但只接到一封回信,是母亲求邻居王老师帮忙写的,内容简单至极,只是说他们(指我的父母)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不要惦记他们。
可是我怎么能不惦记他们呢?父母的身体都不好,父亲有严重的关节炎,母亲患有头疼病,上学时,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每次我从镇中学回家,母亲都要给我一张药单,那上面写着她和父亲离不开的止疼药。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领着父母到省城大医院进行治疗,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他们都说身体好了,说什么也不肯在在医院呆下去。
我想,他们还是心疼钱,每次看着我去交医药费,父母的眼睛都露出惶惑的神情,好在,经过这次治疗,他们的身体真的有很大变化,最起码不用在吃止疼药了。
回到老家,父亲还养了五头牛,母亲可以打理庄稼,为此,我在邻居们的眼里成了大孝子,但我还是觉得愧对父母,因为我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成家,每次回家探亲,都是孑孓独行,父母很是着急。
这次,我提前一天就订好了回家的车票,因为从我工作的地方到家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大桥镇还要换乘通往乡下的客车,而且那里每天只有一趟客车,早晨从镇里出发,下午从乡下返回来。
因此回家的路程总要计算好时间,否则就要在大桥镇多住一天。
父母在,不远游。可是那时候我每次想见父母都要经历长途颠簸,但我还是乐此不彼,马上又能见到父母,又能帮父亲往家里赶牛,又能帮母亲收获庄稼,又能被母亲一遍又一遍的问:吃饱了吗?晚上睡觉冷不冷?再加床被子吧。感到有人呵护的感觉真好。
人算不如天算,当我顶着蒙蒙细雨从大桥镇的火车站出来时,因为火车严重晚点,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要回家只能等第二天早上。
我提着包裹,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店,那种简陋却很便宜的个体小旅店。大桥镇的汽车站就在火车站外面,在这住方便第二天上车。
没住过那种小旅店的人无法想象它的模样,用胶合板把一间大房子间隔成若干个小房间,每个小房间的大小只能放一张床,没有卫生间,想方便只能去车站的公共厕所。但这样的旅店一晚上只要五块钱,所以,很多乡下来镇上办事的人都在这里住,虽然简陋,但省钱。
开旅店的是一对老夫妻,听我说只住一个晚上,他们便让我先交钱,说交了钱,明天早上也省事,爱几点走就几点走。
这种小旅店既不看身份证,也不登记信息,交了五元住宿费,老夫妻把我领到中间的一个房间,交给我一把钥匙,便离开了。
打开房间,映入眼帘的是脏乱不堪的床铺,被褥散乱的扔在床上,床头还有废纸片,空酒瓶,空烟盒里塞满吸过的烟蒂,被褥的颜色更是令人作呕。但五元钱的旅店能干净到哪去呢?我只好自己收拾房间,扔掉垃圾,把肮脏的被褥放在一边,用包裹当枕头,和衣而卧,想着就这样对付一晚吧。
小旅店的卫生条件虽然不好,但绝不缺少住宿的人,下午五点多钟,外面的雨停了,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小旅店很快就住满了旅客,薄薄的胶合板一点儿也不隔音 。
我躺在床上,左右房间里的说话声,争吵声像一首杂乱的打击乐冲击着我的耳膜,特别是右边房间里一对母女,孩子不停的哭闹,母亲声嘶力竭的训斥,仿佛要把整个旅馆掀个底朝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起身来到外面。
小旅店坐北朝南,此时,它正被雨后的夕阳用淡紫色的余晖深情地抚摸着,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雨水混合的气息,还有从那些低矮的房间里飘出的饭菜味道,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一样令人作呕。
但旅店门口的一处花坛却让我赏心悦目,鹅黄色的大丽花,深红色的菊花,一株高大的玫瑰,五颜六色的花朵装饰着内部肮脏的房间,可是花朵无罪,洁净的色彩即使开在垃圾堆上,一样令人喜欢。
但这样的宁静也很快被打破了,孩子的哭声从旅店里传出,而且越来越近,“哭,哭,再哭,我把你送给捡破烂的。”无疑是孩子妈妈的诅咒声。
此时,一个女人拉着孩子的手,疯了一样从旅店里出来,经过我的身边时,我好奇地看了她们一眼。瞬间,我的心头一震,“肖雅!”那个拉着孩子的女人,分明就是我的同村同学,我曾经暗恋过的女人。
我的惊呼也让那个女人惊奇,她木然的看向我,随后轻声道:“是你?李强!”
真巧,在这样的小旅店我能遇到曾经的班花,但她现在的状态实在令我无语,她的变化太大了。
印象中的肖雅美丽高傲,在大桥镇上高中时,我们是同班同学,她的靓丽让同是来自农村的我们黯淡无光。当时,学校很多男生追求她,但肖雅的目标明确,必须找城市里的成功人士为终生伴侣,这一条件自然让我这样的贫寒学子望洋兴叹。
不过我们是老乡,一个村子住着,因此有很多在一起的机会。那年我考上大学,她到我家祝贺,我妈还以为她要和我搞对象,直到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在城里搞建筑的老板,我妈才如梦方醒,好几次和我说:我真喜欢肖雅那孩子,可惜我们家没那福气。
肖雅结婚时真的让同村的女孩子羡慕,接亲的一色红色轿车,肖雅身着红色婚纱,她老公肥肥胖胖的,进村先放一万响的六挂鞭炮,所有送亲的人都拉到城里最著名的大酒店,听说光彩礼就给了五十万,肖雅成了名副其实的贵妇人。
可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肖雅却和当初判若两人,她面容憔悴,上身一件灰色夹克,下身是黑色裤子,一双沾满灰尘的平底运动鞋,而她身边的孩子也是一样的邋遢,一件不合身的红色外套,蓬松的头发,红红的小脸挂满泪痕,她一直在哭。
“这是你的孩子?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虽然还是单身,但我喜欢孩子,看到肖雅身边的孩子哭啼不止,我竟关心起来。
“一点也不省心,这一天就是哭,烦死了。”肖雅恨恨地说。
我急忙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滚烫的感觉令我惊惧,“孩子在发高烧,赶紧去医院吧?”我催促着。
“怎么去?我哪有钱去医院。”肖雅的声音很轻,透露着焦急的无奈。
“她一定遇到了难处。”这样想着,我俯身抱起孩子,“走,我们去医院。”
肖雅没有回答我,但却顺从的跟在我的身后……
我们在大桥镇上了三年高中,对这里的设施了如指掌,镇医院离火车站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很快就到了。
门诊医生检查了孩子的病情,一边开处方一边埋怨:“你们这些年轻父母太不关心孩子了,高烧这么严重,还不及时就医,再晚了非出大事不可。”接着他把处方递给我说:“孩子是伤风感冒引起的发烧,挂一瓶点滴好的快!”
我刚想说谢谢,没想到肖雅却焦急地和医生商量:“医生,打点滴得很多钱吧,要不就开点药吧。”
肖雅的话明显让医生不高兴,他合上处方本,声音提高了五度对肖雅喝到:“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啊!”
“您别生气,我们挂点滴。”我怕节外生枝,急忙拿起处方,拉着肖雅去注射室。
一瓶葡萄糖,两瓶药水,一共是六十五块钱,我去收费处交钱,这边护士给孩子打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孩子总算安静下来。看着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我和肖雅都松了一口气。
天已经全黑了,孩子的点滴还要一段时间,空旷的注射室只有我们三人,这时我才问肖雅,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瞎了眼,看错了人,我和他离婚了,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肖雅握着孩子的手,脸色低沉,仿佛坠入水底的一块石头。
原来,肖雅刚结婚那会,的确舒心而幸福,家里有别墅,汽车,佣人,老公有能力,会赚钱,承包了很多工程项目。那时的肖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描眉画凤,穿金戴银,初入高档酒店,混迹名流社会,这样的生活直到她生了个女儿,丈夫便开始嫌弃她。
婆家人更是对她冷言冷语,“丧门星,断了我们家的香火。”“连儿子都不会生,要你有什么用。”
很快,她就听说丈夫在外面找了小三,可是她无能为力,她虽然恨丈夫薄情寡义,但她不想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所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丈夫胡来,只求有个富贵的名分。
然而,自造孽,不可活。今年年初,她丈夫因为在工程建设时偷工减料,致使建筑倒塌,砸死了两名工人,作为工程负责人,他锒铛入狱。为了包赔工程损失和伤亡工人费用,肖雅卖掉所有家产,一无所有的她万般无奈,只好和丈夫提出离婚,在监狱里的丈夫没有难为她,痛快地和肖雅离了婚。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肖雅的经历让我伤感。
“回家,先和爸妈在一起,走一步看一步吧!”说这话时,肖雅仍然无精打采,她始终不敢抬头看我。
孩子打完点滴,不再发烧,我抱着她回旅店,她安静的睡在我的怀里,肖雅仍然跟在我的身后。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的起来,去乡下的客车六点半发出,我和肖雅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当然坐同一辆车。
肖雅带了四五个包裹,又带着孩子,我自然成了她的帮手,说来也怪,那孩子自从昨天我抱着她去医院,便认定我是她的好朋友,一路上,她始终坐在我的腿上,和我说说笑笑,而肖雅坐在我的身边,那情景俨然是一家三口的温馨画面。
然而我忽视了这是开往家乡的客车,就在我和肖雅娘俩坐在一起享受旅途的乐趣时,车上已经有几个同村人在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到了家乡,我又把肖雅送到家,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中。
没过多长时间,母亲从外面回来看到我,亲切之余却忽然问我:“你和肖雅是怎么回事?”
“我们能有什么事?”我便把和肖雅在小旅馆相遇的经过说给母亲。
母亲相信我,但她仍然担忧:“舌头虽轻压死人,闲言碎语混是非。村里人都认为肖雅是因为你才和她丈夫离婚的。”
我听了母亲的话,一时是哭笑不得,心想,这都哪跟哪啊!不可思议。
接下来的事更让我无奈,第二天,我和母亲去地里收玉米,赶巧肖雅也在帮家里收玉米,我们两家都没有车,我求邻村的二叔帮忙运玉米。看我家的玉米快运完了,肖雅就求我:“李强,和你二叔说说,把我家的玉米也给运回去呗?”
我看着肖雅为难的样子,一狠心答应道:“放心,运完我家的,就帮你运。”
我大包大揽,二叔却不高兴了:“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难不成真像别人说的,你当了第三者?”
我无法和二叔解释,帮助肖雅我问心无愧。
麻烦事还在后面呢,我只能在家呆四天,所以我要尽量多帮父母干些活。
那天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扒玉米,肖雅一手拉着孩子,另一只手抱着两个粉红粉红的面瓜用肩膀顶开院门,见了我就说:“李强,这孩子哭闹着找你,我实在受不了了。”说完又转头对我母亲说:“婶,我给您拿两个面瓜。”
她说完就坐下了和我们一起扒玉米,说来也怪,那孩子看到我,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粘在我的身边,不哭不闹,高兴的在玉米堆上直打滚。
快到中午时,母亲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要去做饭,没想到肖雅麻利的站起来,她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和母亲说:“婶,您歇一会儿,我去做饭。”
见肖雅扭着屁股进了厨房,母亲无奈的看向我。
我不知和她说什么,就把身边的孩子往前推了推,意思是她怕孩子闹。
“还有个孩子?愁人。”母亲剜了我一眼,小声嘀咕着。
让我和母亲没想到的是,肖雅做完饭竟然拉着孩子走了。尽管我和母亲留她一起吃饭,她还是坚持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肖雅离去的背影,竟然暗暗地有些心痛。
在我休完假准备回单位上班的那天早上,我刚走出村口准备去汽车站时,看到肖雅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榆树下。我走到她身边满脸疑惑地问:“你是要出门吗?”
肖雅摇了摇头说:“不。我是来送你的。”
她这样一说,我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肖雅看着我轻轻地笑了笑说:“李强,我知道你以前一直都很喜欢我。可惜,我们没有夫妻的缘分。我后些日子准备去外地打工,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
肖雅说着,突然间流出了几滴泪珠。
肖雅这样子,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只是胡乱地说些劝慰他的话……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一年后的一天,我去外地一家公司谈业务,没想到接待我的人中,竟然有肖雅。
也许是有肖雅出现的缘故,我们的业务谈得顺利。也是因为有这个业务的关系,我与肖雅又有了经常接触的机会。
就这样,肖雅渐渐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后来,每当我和肖雅说起这段经历,她总是红着脸说:“这就叫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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