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失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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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现代乡村的迅疾转型发展,一大批曾经在乡村很是吃香的匠人逐渐遭遇冷落,最终导致失业。这些曾经靠自己的手艺走村串户,吃百家饭,住千家店,被奉为上宾的有手艺的农人,失业之后,郁郁寡欢,失魂落魄,又无可奈何。

骟匠

骟匠是乡村的常客。手里拄一根拇指粗细的铁棍,铁棍的顶端绑着几绺红布,岁月的浸蚀,颜色不再鲜艳,背着一个油渍麻花的布袋,走村串户。骟匠大多是中老年人,清一色男性,每每进入一个村子,都会爆出一声:“骟——哎”,开口音底气足声音洪亮,尾音下滑,余味悠长。据说骟匠身上杀气重,就是村子里最凶的狗听见骟匠的吆喝,只是远远地试探性地吠叫,并不敢气势汹汹,至于那些昔日里嚣张跋扈的公牛叫驴羝羊骚猪,统统敛声屏息,骟匠身上的那股气息,消退了它们身上的戾气,它们知道,骟匠一旦进村,就是它们失去雄性的时候,一刀割断是非根,是非依然在,只是本质彻底改变了。

生产队里只需要一头公牛即可,因为公牛是不使役的,精饲料喂养得膘肥体壮,作用就是给牛传宗接代。其它的公牛在少年时期就被骟匠阉割,周岁之后就是使役的犍牛了,耕耘、拉车一直到年老力衰。驴和羊也是如此,凡是雄性的大多数都被骟匠阉割,免得它们雄性激素太多,胡骚情,坐不住膘。一头好骟驴可使役20年左右甚至更长,骟羊的肉少膻腥,容易育肥,价格远比公羊高还好卖。包产到户之前,农户家请骟匠的机会每年也就一两次,就是请骟匠把自家抓来的猪娃阉割,不管公母,农人家的年猪都是要骟了的,否则就会发情,拱塌圈舍,惹是生非,喂得再好也是瘦骨嶙峋。区别就是公猪娃好骟,母猪阉割的程序比公猪复杂,手艺不好的骟匠骟不净,留下后遗症,惹得主人咒骂,还得再请手艺精湛的骟匠重新手术一遍,否则甭想着过年吃好猪肉了。

我亲眼目睹过一次骟牛的过程,简直是惊心动魄。那是实行包产到户的第二年,邻居吴二哥家准备把分给他家的那头名叫麦草黄的公牛骟掉,因为麦草黄还年轻,骟了至少还能使役十多年。那公牛体格健壮,高过一般人头,四条腿像四根柱子,四蹄如碗,整个一头庞然大物,而且公牛惧生,别人根本近不了身。吴二哥一边给麦草黄挠痒痒,一边给它的腿上绑上绳子,最后几个壮汉一起发力,将麦草黄拉倒在地。五六个男人压在牛背上,骟匠胡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掉了一对硕大的牛蛋,最后噙一口凉水“噗”一声喷在伤口处,喝令人们给公牛松绑。麦草黄弹挣了几下,有点费劲地站了起来,顿时少了许多凶悍,只是眼神里满满地愤怒和敌意。

包产到户之后,骟匠的生意水涨船高,胡一刀骑上了自行车,车头上插一根筷子长短的铁棍,几绺暗红色的红布在顶端飘着,到了村头响一串铃声,尔后就是一声悠长的“骟——哎”。很快,骟匠就被簇拥着进村了,尤其是那些吊着鼻涕的碎娃娃,眼巴巴地跟着骟匠转,目的就是盼望着能够得到一颗或者两颗牛蛋或者猪蛋羊宝,好解解馋。骟匠经常到村子里来,谁家女人的茶饭好,谁家就是骟匠的落脚点,其他有骟事的人就陪着笑脸等候着,至于猪娃、羊羔需要骟的,主人只好抱着去等候骟匠了。大包干之后,农人喂养的牲口增多,骟匠的价格也随之增长,骟一头公牛由包干前的五元增加到十元,一头叫驴由三元涨到了八元,一头公猪娃由五角涨到一块,一头母猪娃由一块涨到了两块。

四十多年时间过去了,骟匠成了一个陌生的名词,因为农村已经很少见到耕牛了,就是有几头,人家也不需要骟匠的,因为公牛犊骟了就卖不上好价钱了,羊也不需要骟了,据说公羊的蛋是烧烤店的抢手货。至于猪,农村里除了养猪专业户,其余的农家不养猪多年了,谁还需要骟匠呢?

木匠

木匠在乡村匠人中,礼遇算是最高的。在农村,大到修房建舍,小到桌椅板凳,哪一样能少了木匠呢?木匠受欢迎礼遇高就在情理之中了。

木匠出动,动静就大了,锯子、推刨、凿子、钻子、墨斗、尺子、平净、?斧,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装满一箱子,木匠手里还拿一把五尺,既防身又挡狗。木匠的墨斗和角尺颇为神圣,尤其是墨斗,别人是不能触摸的,一旦犯了忌,木匠会大动肝火的。木匠大多是受邀而至的,常年游走乡间的木匠为数不多。

修房盖舍的木匠大多带一两个徒弟,老师傅负责具体的尺寸丈量和关键部位的榫卯衔接,那些凿眼、刨光、平净的出力活则由徒弟完成,师傅做最后的验收。立木架梁那天,师傅要亲自上去走梁,检验榫卯是否紧扣严密,四角端正,然后下去,接受主家的拜谢。主家在中梁安稳之后,支上方桌,上面摆上烟酒糖茶,白面大馒头和一条红绸被面,供上木匠的墨斗和角尺,叩谢神灵和木匠。师傅带徒弟做木活的还有主家给老人做寿材(棺材)。按照主人择定的吉日,木匠应邀而来开始动工,叫做破木,等寿材完工,主家又要择吉日,木匠才能把完成的寿材翻正(之前是倒扣的),主家这天不仅要酬谢木匠,还要宴请亲朋好友。无论是修房盖舍,还是做寿材打家具,木匠都是小灶待遇,奉为上宾的,就是那饔飧不继的年代,也要保证木匠每天有一顿白面吃,哪怕主家顿顿是黄面菜糊汤。

打家具多是一个木匠。我家的第一个柜子是一个哑巴木匠做的。那哑巴体格高大,一头灰白的短发,脸黧黑狭长,眼眶深陷,阔嘴高鼻,比划起哑语来瓮声瓮气的。他是父亲请来的,据说是父亲早先熟识的一个朋友的哥哥,因为我家急需要一个柜子,而哑巴木匠的工钱又能赊欠,父亲就请他来了。农村里把傻里傻气不和常人一样的哑巴叫瓜子,把和常人一样只是不会说话的叫哑巴,给我们做柜子的哑巴属于后者,只是他的哑语只有我的父母能猜来,我们是没有办法和他沟通的。

哑木匠不吃小灶,开始几顿饭母亲都给他做的是擀面条外加一个荷包蛋,他勉强吃了两顿就坚决不吃了,每天和我们一样吃一顿稠的,喝一顿稀的。哑木匠晚上和我睡一炕,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他坐在旁边吃旱烟锅,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我偶尔看他一眼,他便呵呵地一笑,给我竖起一个大拇指。我至今都不明白,一个哑巴农人,目不识丁,他是如何记住那些家具的尺寸的,又是如何学会木匠手艺的呢?父亲原计划只做一个柜子,后来哑木匠看还有不少长长短短的原木,又分成寸板和分板子,给我做了一个装书的小木箱,做了一个炕桌和两把小椅子,而多做的几件都没有收工钱,这让我们感念了数十年。哑木匠逝去已经快二十年了,他做的家具依然在我家的老屋里,五十年时间过去了,那些家具的榫卯依然紧密,拂去尘埃,光色明净,一如哑木匠的品行。

我的岳父是一个性格倔强,手艺精湛,名声远扬的木匠。在我们还未结翁婿之缘时,他老的名字就已经很熟悉了,当地和方圆数十里的水磨坊十有八九是他修建的,不仅仅是磨坊,还包括直径数十米的木水轮,直径一尺多大的磨杆和箩筐架。谁家能请黄师给老人做寿材就是一种荣耀。我在外乡镇任教时,不止一次在家访的过程中,听人赞美他的木活是多么牢固和紧密,有一家的柜子用了三十多年了,最后因为经常装满粮食,柜子下面的横桄被压折了,可榫卯间的楔子竟然纹丝未动。后来,我亲眼目睹了他在七十高龄之后还率领三个徒弟给关山里的一个村子修建了一座龙王庙,三间砖木结构的庙宇,上间的椽头全部彩绘,门楣上和柱头上全部是手工雕刻的图案,纤毫毕现,生动逼真,凡是目睹了的人无不交口称赞。每年的冬三个月,别人都在游门串户闲打浪,做不动大活的岳父便做方桌、炕桌、小椅子和方凳,往往是活没做完,就被寻上门卖家预订了。岳父靠着自己的手艺,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给四个儿子分别娶了媳妇修了房舍,直到八十岁上才放下手里的木工家把。老人家去世已经十余年了,伴随了他大半生的一箱子工具早已经锈迹斑斑,近乎朽化,在墙旮旯里被厚厚的尘埃蒙蔽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款家具五斗橱、高低柜等替代了老式的箱柜,仅仅十多年时间,那些所谓的新款家具也遭淘汰了。后来修房子也几乎不用木匠了,都是现成的钢梁方檩,钢门钢窗了,木匠逐渐遭受冷遇,直至被刨床机械替代。

铁匠

铁匠和农人的关系虽然紧密,却很少离开自家的铺子。

正经八百过日子的农家,谁家能和铁匠没有关系呢?大到铡刀、?头、铁锹、锄头、斧子、镰刀,小到锅铲、剪刀、刃子顶针,就连山里人打瞎瞎的箭头也是铁匠打的呢!

打小时候就看见母亲用的剪刀上烙着“王麻子”三个字,母亲用那把剪刀给我们裁剪衣服,做鞋子,缝缝补补,一直到母亲去世,那把剪刀伴随了母亲六十多年,其锋利丝毫不减。父亲说王麻子剪刀钢水好,刃口锋利,有的人家用两三代人呢!虽然打小就接触了铁匠的产品,但是亲眼目睹铁匠打铁的场面已经是十三岁了。

那是一个集日,父亲早早地把秃钝的?头、斧子、锄头和镰刀归拢在一起,装进麻骟驴的驮筐里,说是要拿到马峡街道里找铁匠轧钢。跟着父亲到了街道,好不容易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找到了一家铁匠铺。铁匠铺的炉火正旺,师傅将一块烧得通红透亮的铁块放到砧子上,用小锤点击,徒弟则奋力举起大锤有节奏地捶打。耀眼的火星四乱飞溅,过往行人纷纷避让,奇怪的是只系着皮围裙的铁匠师徒似乎不害怕火星,他们在火星的笼罩之中镇定自若地忙着手里的活计。我好奇地问父亲,铁匠为啥不害怕火烧呢?父亲诡秘地一笑:“你没有听过老话吗,火不烧铁匠,鬼不拉阴阳!”我依然懵懂。

天长日久,我对铁匠多了些了解。一件铁活质量的好坏,除了铁质本身之外,还关系到火候和淬火的时间把握。当时马峡街道里有王张两家铁匠铺,王记铁活价格略高,但是质量上乘;张记铁活价格略低,外表光堂,可是不经用,动辄卷刃甚至断裂,永不了多久就要拿到铁匠铺轧钢。我家的铁质农具都是王记的,几把大扇子锄和两把镰刀,连续用了数十年,最后成了月牙形了,锋利依然不减,足以证明王铁匠的手艺有多么精湛。我家的几张刃子和一把菜刀,经过数十年的使用,锋刃已经严重凹陷,不能正常使用了,可还是锋利得很,父亲不止一次地用那凹陷的刃子给我们剃头好多年。

好斧头、快镰刀和利刃子,才能有“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效果。山里人的斧子和铁镰是最常用的家什,一把利斧在手,哪怕是最瓷实的李子木山梨木,稍加用力,十多下就会砍倒一棵,如果是中看不中用的肉货,就要全凭力气砍,一棵碗口粗的木柴砍倒,整个人就像从河里捞出来一般。好铁镰一挨上指头粗的蒿子,只听见“嚓嚓嚓”的乐感声,钢水不行的家把,全凭力气死拉硬拽,费劲的不是一般。割小麦的刃子,刃口好的,割一上午不用换刃子,囊匠人的刃子,磨了割不上半个钟头就成了秃咣咣。一个好的铁匠,一直活在用户的口碑里。

我非常羡慕铁匠打铁时的刺激,也想练成不怕火的金刚之身。有一次跟随父亲到铁匠铺取货,父亲曾打趣说要王铁匠收我为徒,王铁匠抹了一下污渍麻花的脸,怜惜地看了我一眼:“老哥,叫娃娃好好念书吧,他身子那么单,不是干这行的料。再说,若有好的出路,谁愿意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呢?”眼眶深陷,颧骨高耸的王铁匠,至今还清晰在我的记忆里。

五年前的一个夏日,我专程到马峡街道里寻找王记铁匠铺的原址,结果没有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二层小楼,据说是王铁匠的碎儿子家。王铁匠他们已经逝去多年,那些打铁的家把也没有了踪影,关于铁匠,只能是一个远去的故事了。

尾声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迁,传统的农耕已经面目全非,今日的农家早已不是牛羊满圈,鸡鸭成群了,所以农村的一些传统工匠,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好多手艺已经失传。除了上述匠人之外,还有织席子编背篼竹笼的篾匠、把大麻捻成绳子的绳匠、把羊毛擀成毡的毡匠、补锅的焗锅匠,补缸的箍缸匠和熟皮子的皮皮匠。这些曾经传承数百年的农村匠人,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已经是历史的记忆,成为后人追忆的故事了。

刘杰,男、甘肃华亭人,高级教师,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华亭市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日报》《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六十多万字,散文集《三友行吟》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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